我出生在這座島上的中部再往南些,位於彰化山裡的「百果山出水巷」,沒錯,一個豐盛飽滿的地名。如果一個地方的命名是根據它的特色,這裡肯定是個盛產水果,也是處能滋養萬物的水源地。

其實,我並沒見識到這裡有多少不同的水果,從國小開始,部分出於家裡生活的不得已,和更想證明什麼似的自願打工經驗中,龍眼、荔枝、芒果的模樣就幾乎佔據我那容量有限的腦袋。

一下課,在果肉迸出外皮的鮮甜滋味與蚊香白煙繚繞的刺鼻味中,等待下一次領工錢的日子到來。除了交給媽媽,還有機會買自己愛吃的零食、漫畫書。

夏天摘龍眼、冬天剝龍眼乾,成為季節交替的提醒,大自然的物轉星移,總是不曾遲到。有一回,不比水果籃高多少的自己,腦中念頭一閃,忘了將手上削芒果的刀子放在哪裡,等回過神來,大腿上正湧出鮮紅的液體。現在,已化成一道銀白的記號,偶爾,提醒著那些年在夏日裡的喧囂。

朝出水巷的山路蜿蜒而上,除了當地的居民,許多是到這附近風景區的遊客,假日常有騎著腳踏車登山運動的人。半山腰處就快到我家了,在一個不經意的轉彎裡,只要一側身就能將自己消失於山路上,再向右幾步穿越鄰居的工寮,就是通往家裡必經的石梯。

寬2公尺多的石梯,要走37階,兩旁是枝繁葉茂的龍眼樹,隨風墜落的長長黃葉,陪襯石梯水泥面上陳年的斑駁,家就在盡頭。在我還有能力自己走回去時,拾級而上,有風拂過林梢縫隙的沙沙聲,彷彿,還有藏在樹幹上純真童年的嬉笑對話,在樹上許下的一個又一個的夢想,縈繞不散。

曾經,隱身在出水巷不起眼的矮房子裡,有一家人,在門外鳥叫蟲鳴中,屋內總是充滿著或多或少的煙硝味。沒讀太多書的爸爸,因為被奶奶過度寵愛而造成的不負責任個性,靠著勞力維生,總愛在煙、酒中找到安慰,不如意時就在拳腳上獲得發洩,遭殃的當然就是媽媽,再來就是我。重男輕女的觀念,身為長女的我就是得不到疼愛,就算成績再好,也得不到一絲令人安慰的鼓勵餘光。

其實,童年也不只有難堪的記憶。當我坐在龍眼樹嶙峋的樹幹上,讓樹葉溫柔地將自己隱藏著,再也沒有誰能干擾。我望著遠方的山巒,像是被馴服的猛獸。世界就在腳下,正等待著我出發去探險。

我的媽媽,一腳走起來有些緩慢,始終跟不上另一腳。在國中時就生病的她,聽力受到影響,我們的對話,彼此間常充斥著靜默的氣息。

為什麼我的運氣這麼差。國二開始,藏身心裡的惶恐和憂愁總難以控制的滿溢出來。原來,除了遺傳母親的外貌,也同樣複製困擾她一輩子的疾病。自己,成了母親的翻版,和她一樣在國中時期早早發病,每況愈下的聽力,最終,頭也不回的跑去流浪了。

而妹妹小芸,到了大學三年級也讓同樣的病影響聽力,弟弟則安然無事。神經纖維瘤,喔,正確的說是「多發性神經纖維瘤第二型」,總是不按牌理現身提醒我們它的存在,付出的代價可不小,失去的包括聽的能力、笑的能力、走路的能力,甚至,活下去的能力。唯一幸運的大概是沒有像媽媽一樣有讓自己煩心的另一半及三個孩子的牽絆。但同樣遺憾的是,我並沒有遺傳到母親認命的心,那種苦悶不是病的本身,而是連擁有夢想的資格都被宣告失格。

的確,我曾經有個「家」,但經歷大一暑假最後一場手術後,也許,我再也沒有能力靠著自己走回家了。真不知道老天還能再從我身邊取走些什麼?連最後僅存的信心都岌岌可危,在病床上木然地望著失去力氣的右手:還有機會再拿起畫筆嗎?沒錯,最後一次手術是我內心的吶喊吧!也許,連醫師都不一定有勇氣再幫我動刀。

生病到現在10年,有多長呢?可以讓一個小女孩亭亭玉立,在父母的關愛下,準備追逐自己的夢想。但纏繞我的卻是一而再的手術。無關乎勇氣,附著在體內那密密麻麻的腫瘤,何時要給我致命一記重拳,然後,我就可以不再呼吸。誰能給我答案呢?

曾經,將家安穩地阻隔於外界紛擾的石頭階梯,是回家的必經之路,一旁的龍眼樹和伯父家烘龍眼乾的屋頂,都是和兒時同伴一起玩耍,或是獨處時的避風港。現在,37層階梯,連回去的勇氣都已消失。

比10根手指頭再多些的光景,父親、母親相繼走了,妹妹在臺北大學畢業後,一面在正常人世界裡努力工作,也為病掙扎著。弟弟國中畢業後也在外面工作,一個換過一個。房子空了,心靈也被淘空。出水巷,真的是個好地名呢!但,又能保證什麼?

現在的我,像是一個流浪的旅人,在學校與醫院間流轉著。

(黃子綝國二時罹患罕見疾病「多發性神經纖維瘤第二型」,生病10多年來經過不斷的手術,仍須以輪椅行動,父母也相繼過世。2013年榮獲總統教育獎,2011年8月、2014年7月於大林慈濟醫院分別舉辦畫展。本文摘錄自《當聲音去流浪》一書第6~8頁,感謝「南方家園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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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書籍: 
當聲音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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