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的開始
2005年秋天,南台灣的小鎮充斥著逼人的暑氣,將近三十度的高溫,熱得人直冒汗。
早上七點鐘不到,婉柔(化名)獨自坐在教室裡,因早起的疲倦而感到些許睡意。她趴在桌上,看著窗外尤加利樹枝頭上的葉子隨風搖晃,靜靜感受著悶熱微風帶來的溫度,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半夢半醒之間,窗外的風似乎變大了。她模模糊糊地睜開雙眼,站起來想把窗子關上,突然被人蒙住面孔與嘴巴,一路跌跌撞撞被拖進教室外的男廁。
空蕩蕩的走廊上沒有半個人。
她嚇得渾身發抖,不敢直視對方眼睛。對方將廁所的門反鎖,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拉近自己。她害怕地想大聲尖叫,卻不知自己是否叫出聲。對方摀住她的嘴,連打她幾個耳光,用腳踢她肚子,使勁把她的褲子往下扯……
她身後鎖著的門外,宛如另一個世界。
事後,她呆坐在廁所地上,像個被撕爛的破布娃娃,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記不起來。唯一記得的,只有壯碩的學弟臨去前惡狠狠的眼光,以及手語比出的威脅:如果你敢告訴別人,我就找黑道把你全家殺光光!
被強暴的驚嚇,被毆打的痛楚,被威脅的恐懼,不知所措地在心裡亂竄,找不到出口。她好想鑽到媽媽懷裡大哭一場,訴說自己受到的屈辱,可是她又擔心,萬一對方真的叫黑道把爸媽殺掉,怎麼辦?
她默默整理好衣服,雙眼浮腫地爬起來走回教室。事後,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說出來。那些細節實在是太不堪了,她連回憶都不敢。
白天上課時,她硬打起精神,裝作若無其事,到了晚上,不安和恐懼卻一次次席捲而來:對方掐她的脖子、反綁她的雙手,以及臨走前威脅的眼神,像是無聲影片似的在腦海不斷倒帶重放、倒帶重放。次日早晨,她帶著熟悉的恐懼醒來,模糊記起那惡夢一般的場景,她感到羞恥、驚慌。
十六歲,正是青春歡快的歲月,她應該快樂的,然而她的感覺卻背叛了她,不聽自己使喚。她變得病厭厭的,虛弱乏力,像是放棄抗拒意志的小動物。媽媽幾次探問是不是學校發生什麼事,她總是頑強地否認說沒有,一溜煙跑開了。
有天班導A老師不知何故,在批改她日記時寫下:「有事一定要跟老師講,我會幫你!」
A導師在特教系求學時主修智障,對手語懂得不多,只會簡單的問好及打招呼。婉柔很喜歡她,總是自告奮勇權充手語翻譯,協助老師與其他同學溝通。看到這段突如其來的留言,婉柔興奮地告訴自己:老師要來救我了!當天夜裡,她立刻在日記簿上寫道:
「他來說,要不要上床,跟我做愛,我說不好!……我說:不要帶我去上床。別煩我,頭痛,疼。」
第二天,日記交出去了,可是發還時婉柔卻發現,老師並沒有批改。婉柔有些困惑,但她告訴自己說,老師一定是太忙了,沒時間改日記。
從此,那位叫大文(化名)的學弟不時纏著她、騷擾她,強迫她發生關係。每一次,她都害怕得叫不出來,因驚懼而動彈不得,只得咬緊牙關,試著什麼也不想。每一次,她都覺得好無助,因為她知道,就算使盡力氣喊叫,也沒有人會來救她─同學跟她一樣,什麼也聽不到。
原來,她是相信有神仙或菩薩的。現在她覺得,除了惡魔以外,沒有人在身邊。
她變得沉默,越來越沉默。
春天來的時候,校園有如沉睡的樹木般,紛紛綻放出新葉與粉嫩的花朵,一切好像又重新開始了。
滿身創傷的婉柔心底彷彿也生出新的力量。她鼓起勇氣,寫了張紙條給A導師:
「昨天早上……我回來學校沒有人去教室,我自己一個人走路看到沒有人……有一個男生的名字叫大文………來兩次來叫我上床要不要,我說不要,他被我做愛,別煩我……A老師不要告訴大文……以前他說我別告訴我媽所以告訴老師,罰大文以後,大文會生氣告訴黑道老大很多男生……大文和黑道老大的朋友殺手刀我……。我很煩昨天晚上我睡不著,今天我希望要告訴老師,可以法律的話。」
A導師依舊保持沉默。
婉柔怎麼也想不透,為什麼老師都沒有反應呢?難道是她寫的內容,老師看不懂?她好想去找老師問清楚,卻覺得整個人好疲憊,雙腳沉重如綁了鉛塊,一步也無法舉起。
時間一天天過去,大文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犯她。她束手無策,拿不定主意,卻無法停下念頭不去揣測老師為何默不作聲。
她決定直接去找老師問個明白。
A導師憤怒拍桌,厲聲斥道:「如果老師幫你,誰幫老師啊?」說罷掉頭就走。
驚訝、恐懼、混合著寂寞的感覺,像沙塵暴的漫天黑塵,以鬼魅般的流動速度,細微地滲透包圍過來。她一直以為只要說出來,一切都會改變。可是,她錯了。
一天夜裡,媽媽發現婉柔雙手埋在下腹,露出痛苦的表情。媽媽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婉柔眼裡露出驚恐,她使出全身力氣,硬將媽媽推開。
向來與女兒十分親暱的媽媽直覺一定是出事了。她勉強讓自己露出笨拙的微笑,用手語表示:不要怕,發生什麼事,告訴媽媽。
婉柔不住地搖頭,緊緊咬住牙,不讓自己哭出來。
媽媽伸出手,緩緩將婉柔拉向自己,問了她一次,兩次,三次。
她發現婉柔下體有如火燎一般,一片腥紅,彷彿要開出朵朵玫瑰。
婉柔就讀一所位於南部專收聽障學生的特教學校,全校有三百多名學生,大家大多住在學校,只有週末才回家與家人團聚。許多學生打從小學就在這兒讀書,直到高中畢業,大夥同吃同住同上課多年,情感十分緊密,加上彼此又有共通的語言(手語),很能分享與交心,往往比自己家人還要親。
剛住校時,婉柔對於入夜之後可與同學竊竊私「語」,互相交換情報感到快樂。可是時間久了,她發現宿舍除了床位外加衣櫃,幾乎沒有私人空間,浴室一律沒有門,只有一層薄薄的布簾,「隱私」成為不可能的奢求。她曾目睹生輔員半夜查房時,捉姦似的突然掀開學生被單,像是要逮捕現行犯; 而在住宿生看似緊密的情誼背後, 也隱藏著難以言喻的潛規則, 例如強凌弱、大欺小,被欺負的人永遠只能選擇隱忍。
她很看不慣,吵著要爸媽讓她轉學。
這時學校正面臨招生不足的危機,想方設法四處招生,既有的學生更是一個也不能少。校方聽說婉柔要轉學,三番兩次派人說服爸媽說,我們有專業師資及特殊設備,如果轉到一般學校的資源班,恐怕沒這麼好的條件;如果婉柔不喜歡住校,也可以考慮通勤啊。
「我白天要上班,一大早就得把女兒送來,這樣沒問題嗎?」爸爸仍有疑慮。
「放心,學校都有警衛,很安全!」出面說項的某主任拍胸脯保證。
為了讓愛女能受到良好的專業教育,加上該主任的再三保證,從此爸爸每天花幾個鐘頭,從外縣市的住家親自開車載婉柔上學, 再開車回公司上班。同學都知道婉柔有個每天送女兒上學、風雨無阻的好爸爸,校長還公開讚揚他是「模範父親」,令人稱羨。
就這樣將近兩年多的時間,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直到那個秋天的早晨。
媽媽發現婉柔被欺負,立刻打電話問A導師為何置之不理?A導師說,她以為是「男女同學的性邀約」,不方便過問。氣憤難平的媽媽才剛掛上話筒,B校長就打電話來請媽媽「高抬貴手」了,而且還說,既然事情都發生了,乾脆讓兩個孩子結婚算了!
導師視而不見,校長竟也打算私了?媽媽按捺不住內心憤怒,狠狠撂下一句:「就算把我女兒剁碎了拿去餵豬,也不會讓她嫁給那個人!」
第二天,媽媽帶婉柔到警察局報案,A導師及學校某組長也趕來了。他們一再強調校方事前毫不知情,並委婉暗示如果把事情「搞大」了,對婉柔未必有任何好處。
秋日陽光斜照進來的警局裡,一陣沉默瀰漫在他們之間,只聽得到警員抄寫筆錄時沙沙作響的聲音。某組長臉色緊繃,眼睛警惕地四處梭巡,媽媽不自覺地低下頭來,迴避對方的視線。然後,她用眼角餘光看到組長悄悄用手語問A導師:你事前是否知情?
A導師脹紅了臉,輕輕點頭。
懂得手語的媽媽頸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彷彿目擊了比殺戮還要殘忍的現場。
(本文摘錄自《沉默--台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一書第16~23頁,感謝「我們出版社」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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