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右手說再見

 文／謝其濬

　　即使是人生中再強大的磨難，也沒有「放棄」更讓人意志消沉。

　　一旦選擇了放棄，人生的曲線只會往下墜，不會向上攀。「放棄」就像是生命中的黑洞，會吸走所有的希望。

　　很多燙傷的孩子走不出來，就是因為選擇了放棄，不願意再掙扎、努力、堅持，寧可把自己鎖在沒有光的所在。要帶領他們走出來，第一步就是讓他們重燃希望，不要放棄自己。

　　不要放棄，其實只是一個意念的轉變，對燙傷的孩子來說，卻需要無比的勇氣、足夠的時間，還有外界給予的愛和支持。

　　而朱原甫就是這樣的孩子。

　　和原甫約在高雄客運前碰面，他開車前來載我。

　　因為遭到電傷而失去一隻手臂的他，熟練地打著方向盤。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得出是很聰明的孩子，只要好好栽培，應該可以闖出一番成績。只能嘆造化弄人，人生這條路，原甫比別人走得曲折。

　　九歲那年，一個雨天。

　　住在高雄前鎮加工區的原甫跑到頂樓玩耍。雨後，到處都是濕漉漉地。根據他記憶所及，似乎是不小心碰到了漏電的電視天線，發生了類似爆炸的狀況，他眼前一黑，立刻昏了過去。

　　是媽媽發現了他遭到電傷，立刻送醫急救。因為傷勢太嚴重，高雄的醫院沒有電傷專科醫師，只好由救護車送到台北馬偕。

　　傷勢嚴重的原甫，送進高雄的醫院時清醒過一次，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馬偕的病床上。此時，迎接他的是一個變色的世界。

　　回憶住院時期，原甫說，因為醫師打了止痛針，大部分的時候，他都處於昏睡狀態，不過，每當護理人員來換藥，那錐心的痛可以讓人跳起來。

　　原甫的傷勢，從後腦勺、胸部，一直到背部、左小腿、臀部，最嚴重的是右手臂，當時負責這個個案的社工師呂碧漪記得，遭電傷的右手臂如同一塊焦木，稍一不慎，就可能脫落，醫師只好做出截肢的處置。

　　一開始是截手指，後來因為手掌和手臂也都壞死，只好從肩膀以下全部截去。

　　對於失去一隻手臂，原甫最初的反應當然是不能接受，猶豫了五天，最後只好黯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呂碧漪說，原甫獲知要截肢時，非常恐慌，擔心失去了一隻手，人生從此停擺。而這個重大的變故，讓他一方面情緒出現退化，回到五、六歲的幼兒狀態，另一方面又變得異常敏感，容易發脾氣，拒絕換藥，除了母親和幾個比較熟的護理人員，對其他人一概不信任。

　　「那段日子，我就是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不開燈，不跟人說話。」朱原甫淡淡地回憶。

　　殷伯‧ 布雷克和羅伯茲在《生命中的戒指與蠟燭》一書中指出，透過儀式，人們得以告別過去，療傷止痛。原甫在進行截肢手術之前，護理人員和社工師特別為他舉辦了一個告別的儀式，讓他可以和右手說再見。

　　截肢病人常見的「幻肢痛」，在原甫身上也發生了。就是當部分肢體雖然截去了，身體仍然感覺到那失去的肢體隱隱作痛。這樣的癥狀，其實也反映出內心深處那分巨大的痛楚和不捨。

　　「受傷之後，我的童年也等於結束了，」原甫感嘆地說。

　　因為電傷而失去右手的原甫，以殘障人士的身分申請經費，安裝了義肢。不過，他覺得義肢太重、太不方便，後來就不再使用，開始學習適應用一隻手過生活。

　　受傷之後，母親對原甫的照顧無微不至，甚至連刷牙、洗臉、穿衣服這些瑣事，也是母親幫他。後來他自覺再這樣下去，恐怕連生活能力都退化了，就要求一切自己來。

　　回到學校後，他一開始也習於期待旁人伸出援手，「不過，五年級那年，我遇到了一位非常嚴厲的老師，對我說：『你只是失去了一隻手，可是你還有另一隻手。』」

　　為了證明自己即使剩下了一隻手，也不會成為別人的負擔，原甫開始學習獨立自主，比方學著用左手寫字。果真在經過努力之後，現在的他，別人用雙手做的事，他用一隻手也幾乎都能辦到，讓他非常得意。

　　不過，由於受傷住院一段時間，原本在學校成績還不錯的他，功課開始落後，讓他對念書愈來愈沒有興趣。國中時期甚至還有老師對他說：「功課跟不上就算了。」言下之意，就是不必抱什麼希望了，對於原本就很敏感的原甫來說，是一大打擊。

　　國三那年，父母親離異，原甫跟著母親住，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形同失去了父親。

　　先是右手，然後是父親，原甫在成長路上，經歷了兩次嚴重的失落，加上在學業上也受挫，從國二、國三開始，原甫認為念書沒有意義，害怕孤單的他，交上了一群也是不愛念書的朋友，蹺課、鬼混，甚至還迷上了飆車。

　　「朋友把我當成正常人看，對我來說，意義很大。只有跟他們在一起， 我才可以感覺自己的存在，」原甫說。

　　原甫肆意地揮霍著青春。沒有駕照，還是買了機車，單隻手也能跟朋友一起飆車。當他在馬路上呼嘯而過時，不但可以證明自己技高人膽大，似乎也可以將人生中的種種不如意拋在腦後。

　　有一次，他們一群飆車族被警察逮捕，第一個被放出來的人就是原甫，理由是：「他只有一隻手，不可能飆車啦！」後來，他把這件事告訴呂碧漪，還有點洋洋得意。

　　因為朋友的介紹，原甫在夜市賣起了盜版CD，因為成本低、利潤高，短時間就可以賺進很多錢，不過錢一到手他就拿去吃喝玩樂，花個精光，反正錢再賺就有了，完全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態度。

　　原甫說，因為跟他混在一起的朋友都是過這種生活，所以他也覺得理所當然，即使高中沒念完就休學了，他也不以為意。

　　隨著年紀較長，他對外表也變得愈來愈重視。原甫承認，他還滿愛打扮，會花錢買漂亮的衣服。為了改善電傷造成的傷痕，他也開始勤跑台北馬偕，進行種水球、植皮等整形重建手術。

　　原本和朱原甫失聯一段時間的呂碧漪，也因此和他重新聯絡，只是當年稚氣的孩子，卻變得有幾分「江湖味」。

　　經歷過那段年少輕狂、飆車逞強的日子，朱原甫也開始有所沉澱。對他來說，那種生活雖然刺激有趣，時間久了，卻也漸漸感到沒有意義。

　　特別當他看到身邊有一些朋友，因為傷害、殺人等犯罪行為入獄，他不禁問自己：那是他想要的未來嗎？

　　意念的轉變，往往就是重生的契機，這時候，朱原甫也開始參加了「中華民國兒童燙傷基金」所舉辦的夏令營活動，為他的人生帶進了很多正面的能量。

　　對於燙傷的孩子來說，感受到他人的關懷和溫情，是一種絕佳的療癒過程。兒燙基金會每年舉辦的「國際燙傷兒童夏令營」，就是為這群孩子打造一個正面能量的場域，讓他們從彼此的互動中，累積面對傷痕的力量。

　　「希望透過這個活動，讓幼稚的心靈不因為受傷而有所挫折及膽怯，進而能引導他們勇敢的迎向陽光，迎向自己未來燦爛的人生，」這是基金會創會董事高信鄧的心願，也的確落實在許多燙傷孩子的轉變上。

　　對於朱原甫，他就是在兒燙的夏令營中，和一群輔仁大學仁愛服務社的大哥哥、大姊姊處得很融洽，無形之中，也觸動了他心中的善念：「看到他們因為幫助別人，顯得那麼快樂，讓我也很想試著去幫別人。」

　　幾年前，兒燙基金會還跟國外的兒燙機構合作，每年帶不同的孩子參加海外的夏令營。對於不少燙傷的孩子來說，這樣的機會，可能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出國，而且也可以從這樣的國際經驗中，擴展視野，打開朝向世界的窗。

　　呂碧漪觀察，在那次國內的兒燙夏令營中，那群輔大的大學生帶給了朱原甫正面的影響，後來有海外夏令營的機會，她便為朱原甫提出申請。那一趟是去加拿大的亞伯大省，而這次的海外夏令營，也成為他人生中很大的轉捩點。

　　當一個人開始思考未來時，就代表著，他不再放棄自己。

　　朱原甫從受傷後，便接連承受了身體和家庭殘缺的失落，雖然他努力要證明自己一隻手也能做到正常人能做的事，但是自卑的情緒始終揮之不去，而他雖然深愛母親，卻也無法完全諒解她和父親最終走上離婚一途，種種情緒壓在一個孩子身上，他只能從朋友得到認同和支持，當時的他，一味地追求著飆車的快感，還無心於思考自己的未來。

　　自從參加了兒燙基金會的活動，「未來」的種子悄悄地在朱原甫心中開始萌芽。

　　在加拿大那將近一個星期的日子，某天晚上，大家一起去散步，躺在草地上一起去看星星。北國的天空，夜色清涼如水，星星又大又大亮，像是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下來。

　　朱原甫望著天上的銀河，若有所思地說：「我希望身上擁有的金錢，就像星星那麼多。」

　　呂碧漪笑說：「朱原甫，你真貪心，想要擁有這麼多錢。」

　　朱原甫解釋說，這是他的志向，他最近看了一些企業家的傳記，發現自己對經商很感興趣，而且也有這方面的能力，這應該是他可以走的一條路。

　　聽到朱原甫這麼說，呂碧漪覺得很欣慰，這是認識他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提到了未來。

　　另一天，夏令營安排了一項活動，要爬上高塔，踩著鋼索，走到對面。這個活動可以自由參加，朱原甫自告奮勇要爬上高塔，爬上去之後，才發現距離地面這麼高，腿都軟了，根本走不過去。

　　很多學員都在底下為他加油打氣，呂碧漪高聲對他說：「朱原甫，你有能力走過去的！」他在高塔上撐了十幾分鐘，終於下定決心，牙一咬，就走了過去，學員們為他大力鼓掌，一位兒燙基金會的工作人員也在場，「那個場面真的很溫馨，讓人很想掉眼淚！」

　　在那次的活動中，朱原甫是唯一爬上高塔的台灣學員，而且還是憑著一隻手，這段經驗，給了他很大的鼓舞，也讓他找回了信心。

　　經過那次加拿大夏令營的洗禮，朱原甫重新面對他的人生。

　　他回到學校，把高中念完，並全心做起了小生意，賣皮件和二手錶。他原本跟母親關係並不是那麼好，後來也能化解心結，修補親子感情，甚至跟著母親一起做信用卡電話行銷，據說口才不錯的他，做起生意來還頗有說服力。

　　現階段的他，或許還沒有很大的成就，但是，經歷了一連串人生的變故，走過「飆車少年」的荒唐時期，能夠面對自己，找到未來的方向，已經是生命中一個很大的突破。

　　跨出第一步，永遠是最難的。而兒燙基金會長期以來，默默在做的事，就是給孩子跨出第一步的勇氣。

　　就像朱原甫在加拿大的高塔上，在那個舉步艱難的時間點，他可以選擇放棄，但是因為眾人的加油和打氣，他決定向前跨步，而那一步正是跨向新的人生。

（本文轉載自《浴火小天使》一書第132～146頁，感謝「天下遠見出版」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