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動容的女病童
文/賴其萬
我在花蓮有一位非常勇敢的癲癇病人許小妹,不幸在我搬回台北的幾個月前,騎摩托車被撞成植物人,實在非常令我難過。就讀國中的許小妹不僅不因癲癇而自慚形穢,還親身參加我為學生舉辦的教學活動。1999年我開始在慈濟大學開了一門通識教育課程,為一年級學生講授「疾病誤解與社會偏見」,我選了八種在台灣社會遭受到誤解與偏見的疾病,與學生探討我們社會大眾對疾病所抱持的態度。
在上介紹癲癇的課時,我先上一小時「癲癇是什麼,癲癇不是什麼」的醫學知識後,再邀請一位癲癇病人來跟學生們現身說法,說明自己的心路歷程,以幫助學生更能體會癲癇病人的切身感受。由於許小妹在門診時,曾對我直言她在學校如何應付同學對癲癇的無知,令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我就問她是否願意來參加我的教學。當天我親眼看著這位小女孩子在課堂裡,分享她如何應付同學們對癲癇病人的誤解、歧視與偏見的經驗。
她主動告訴這些大哥哥、大姐姐,她在學校因為癲癇而導致老師、同學對她有異樣的態度,但她自有一套「邏輯」來對付這種人。她說:「有些同學因為我有癲癇就看不起我,我就問他們『正常的人都會生病,對不對?』『癲癇是一種病,對不對?』『所以我是正常的,對不對?』『這麼說來,看不起我們癲癇病人才是不正常的人。』有些本來看不起我的同學,經我這麼一說,現在都成了我最要好的同學。」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些大一學生被這小妹妹天真無邪的話所感動,好幾個女同學甚至流下淚來。
第二年同樣的課,我又請她再來上課,她還揶揄我說:「你是不是就只有我這麼一個勇敢的癲癇病人?」這次課後,我帶她到我辦公室來,說要送她一本書來酬謝她這兩年來替我上課。她笑得很天真地說:「你要送我書的話,一定要是賴醫師你自己寫的書,不然我不要!」當她看到我送她的書,的確是我自己寫的《當醫生遇見siki》時,她驚喜的神情真的十分俏皮可愛。
但是,想不到我再也看不到她那無邪的笑臉,再也聽不到她明朗的笑聲了。就在上了第二年的課後沒幾個星期,她被發現昏迷不醒地躺在她的摩托車旁,根據判斷可能是被車子撞倒後,車主逃逸又沒有路人及時發現。送到醫院時她已深度昏迷,兩側硬腦膜下出血,開了兩次刀,命是救回來了,但卻成了植物人。離開花蓮的前幾天,我與她母親約好在慈濟醫院門診最後一次看她,看著她茫茫然的表情,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捨不得。我再也聽不到她可愛的「邏輯」,也看不到這可愛、勇敢,能與我一起奮鬥的「小戰友」……
前幾天有位藝文界的朋友轉來一篇文章,提到「朱亞君說,國內傳記文學市場長期以來都是以知名人物為對象,對平凡的小人物較少關注。這並不表示小人物的故事就沒人愛看,只要故事精彩,小人物的傳記照樣可以抓住讀者的心;只要他的故事夠吸引人,一樣可以成為暢銷書。」雖然我不曉得大家對「小人物」的定義是否都有共識,我也不關心寫出來會不會「暢銷」,但我深知所謂的「小人物」常常可以帶給人們很大的省思,影響到更多、更多的人。我深信,在那兩年聽過許小妹上課的慈濟大學同學也一定會同意我的話吧!兩年多前,我就曾以「令我懷念的小人物」為題,在《健康世界》的〈醫林隨筆〉專欄裡,把我對許小妹的懷念寫出來,她對我而言,遠比那些爭名奪利所謂的「名人」,更是「大人物」。
疾病,尤其是慢性病,最可怕的往往不是疾病本身帶給病人肉體上的傷害,而是社會對疾病的誤解引起周遭環境對病人的歧視與偏見。其實,有些疾病本身的治療並不困難,但卻因病人及家屬對該疾病缺乏正確的認知,以及社會大眾對該疾病的誤解與偏見而導致「諱疾忌醫」或「延緩就醫」,因此造成更大傷害,實屬不幸。
醫療的目的應當不只侷限於疾病的治療與病痛的減輕,更重要的是要提高病人的生活品質。社會大眾對罹患某些疾病的病人,其偏見與歧視的心態往往造成病人心理的障礙及壓力,使得病人無法如常人般就學、就業,及擁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因此嚴重影響其生活品質。本人深信若要改善此一現象,醫護人員必須在求學的初期,即對疾病及病人所遭受的偏見有一定深入的瞭解,且能體認病人因此所受到的傷害,有效地幫忙病人、家屬以及社會大眾,破除陳年積習下來對疾病的不正確看法,如此方能培養出聞聲救苦、人溺己溺的胸懷。
我們非常欣慰許小妹參與授課的這門「疾病誤解與社會偏見」的課,從第一學年(88學年度)以來,持續地在慈濟大學受到學生十分熱烈的肯定,而今年也開始在陽明大學開課,這幾年上課的內容,也以《照亮黑暗角落》為名,編輯成書問世。
(作者現任「台灣癲癇醫學會理事長」。本文取材自《病人心˙醫師情》一書第35~39頁,感謝天下文化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