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看時鐘的小孩
文/盧蘇偉
得了日本腦膜炎自醫院回到家之後的我,彷彿是個風吹就會破的玻璃娃娃般,尤其是外祖母和媽媽對我,可說是小心極了,她們幾乎不准我出門,大部分的時間只能待在家裡,好不容易偶爾被允許去礦場的福利社買點糖果,也得有人陪著,甚至以前的鄰居、玩伴來看我,媽媽、二姐都要求我說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以及和我玩過什麼,就像我還是個小嬰兒般開始重新學話。
這樣當了一、兩個月的病人,我體力漸漸恢復,慢慢會講一些簡單的對話、處理自己的生活,我白天都一個人和妺妺玩,直到我看到別人去上學,好像很快樂,我開始想去上學,二姐發現我似乎很想上學,便拿以前我讀過的書給我看,但是不論二姐怎麼教,我怎麼看,就是什麼都記不起來,連簡單的數字也都沒有印象,二姐似乎發現了我的問題,便跑去和爸爸說,然而爸爸倒是樂觀得很,不但一點都不擔心,還要二姐慢慢來,不要急。
可是二姐卻有些急,「阿爸!阿偉連姓名都好像不會寫,我教他數字,6和9他就要想很久,我教他6是溜滑梯,溜下來,所以圈圈在下面,阿芬(大妺)都會了,遇到6他就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要緊啦!因為腦部發炎損壞,醫生當初就有說過,有些能力會退化或失去,現在阿偉不但可以開始講話,腳也會走,手也能正常活動,我已經很高興了,妳都沒看見,在醫院裡其他的那些孩子,阿偉在醫生眼裡已經是『奇蹟』了呢,拖了幾個星期才就醫,腦子竟然沒燒壞!」
說著說著,爸爸微笑著摸著我的頭,然後也摸摸二姐的頭,眼睛泛著淚水,對他來說,這將近兩個月來,他的內心已經備受煎熬,能從鬼門關拉回這個孩子,已經夠了!但爸爸並沒有把醫生說我只能活三年的事告訴二姐,二姐畢竟還只是個孩子。
又休息了一個星期,爸媽決定週一讓我回學校,我知道了以後,高興得不得了,但爸爸可沒有感染到我的高興,他們看著替我準備好的制服及書包,臉色沉了下來,要上學,什麼都不會怎麼辦?怎麼跟得上?而外祖母及媽媽的煩惱也不比爸爸少,「阿偉現在這樣,不知同學會不會欺負他?學校離家又那麼遠,若暈倒誰來救他?」
「爸!我已經讀初中,偉仔若要再去學校讀書,誰照顧他?」二姐也有她的憂慮,當初為了讓二姐能帶我上學,爸媽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學校破例同意准我提早入學,而我現在這樣,怎麼能叫二姐不擔心?因為已經升初中的她現在要轉二次車到大溪去讀書,因此清晨五點不到就要出門,即使走一個多小時山路到三民,也才六點多,我這麼早去學校做什麼呢?
爸爸把所有問題,逐一的思考及做了安排!
星期一,爸爸親自帶我去學校,進校門前先至校門口前的衛生所拜訪「番仔醫生」,謝謝他之前的醫治及照顧,並將台大醫生的囑咐詳細的告訴他,希望他若在我有緊急時,能先給我治療,醫生親切的答應,並要爸爸安心,之後,爸爸又帶我去找他在附近開麵店的朋友──阿坤伯,拜託他每天中午為我準備午餐,並做學校的緊急連絡人,一切交代好了,才帶我進學校。
我一進教室,同學就給了我熱烈的掌聲,為了就近照顧,老師把我安排在第一排的第一個位置,當時班級人數很多,原本一張只能坐兩個人的桌子,擠了三個人,我坐在中間,有點擠,不過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
爸爸和老師談了很久,才進教室向全班同學鞠躬拜託,告訴同學我生病的情形,希望同學能幫忙照顧我,不要讓我做激烈活動,爸爸還特別準備了糖果來分給同學,大家喜氣洋洋好像在開同樂會!
此外,爸爸還拜託了校長和主任,希望能夠免我參加升、降旗曬太陽!當天老師還特別向同學展開一場機會教育,講解日本腦炎的傳染途徑。我還記得我的導師是位復興鄉的原住民,她臉上長了青春痘,個性十分的活潑熱情,從新竹師專畢業,自願回鄉任教,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的名字──高阿金老師。
因為我生病的關係,在學校裡我享有許多特別的待遇,作業比別人少,照顧卻比別人多,印象比較深的是在二年級下學期的算術課,每次上課老師都要搬出教學用的木板大時鐘,她把時鐘上的指針撥來撥去,同學就齊聲回答幾點幾分,然後老師開始教時間加減,一連幾個禮拜下來,課堂上都在教大家看時鐘,老師也沒發現我有什麼異樣,直到有一天,老師要大家收起課本,做筆記測驗,老師特別走到我身邊,我假裝很認真在寫,老師看了我的測驗紙嚇一跳:
「盧蘇偉,你不會寫你的名字?」
因為我只寫了個開頭,中間歪歪斜斜的湊不齊,下面就沒了!
老師又問:「時鐘你會不會看?」
我有點害怕的點點頭!
「真的會嗎?」
我又嚇得搖搖頭!
老師走到時鐘教具旁,隨便一撥問我:「這是幾點幾分?」
「一、二、三、四……」
「盧蘇偉!這些數字你會嗎?」
老師有點急了,聲音也提高了!
「會!我會!」我怕老師生氣,很快的回答老師!
老師用手裡的籐條指著3,我心裡就默默數從1、2、3!
「3!」
老師又指了個9,我遲疑了很久,不確定的說:「8?9!」
老師似乎明白了怎麼回事!
「盧蘇偉!你坐下!」
這天起,我的國語作業,不再和同學一樣,老師要我寫自己的名字十遍,下午下了課,她要住在我家附近的同學去通知我爸爸來接我,她把我留了下來,拿了數字的字卡,從0至9逐一的教,還好,在回學校前二姐已經預先教我了,除了6和9偶會弄錯,十個數字,差不多都會了,11、12就比較容易,就1和2嘛!
高老師接下來教分針,她用5、10、15、20、25、30、35……逐一的教,這真的有點複雜!
「1是5分、2是10分、3是15分……」
老師還是很有耐心的教,我也很認真想學會,但不知為什麼就不能專心!
「盧蘇偉,你要認真,什麼都不會不打緊,但至少要會自己的姓名,要會看時鐘,認真的學,知道嗎?」
老師收斂起笑容,我頭皮一直麻起來,頭腦不知為什麼就一陣、一陣的空白,我很想哭,但我不敢!
老師接下來就教我看時間。一開始,她撥的都是整點,沒多久就學會了,半點(30分鐘),也還算容易,但接下來老師撥的時間,不是整點,也不是半點(30分鐘),我開始緊張了,我只勉強看短針。
「七點……七點……」
「盧蘇偉!如果一時記不起來就從頭開始算,5、10、15、20……這是多少?」
「二十……五!」
「很好,就這樣!」
老師手又撥時鐘,我眼睛偷偷望著外面,真希望爸爸趕快來!
「幾點?幾分?」
「八點……」
「來跟老師唸,5、10、15、20……45。所以是?」
「45分!」
「這樣會了嗎?老師現在不講,你試試看!」
老師手又撥時鐘的指針:「幾點?幾分?」
「六點……」
老師用手比五。
「五分!」
「五你個頭啦!五、十五、二十、二十五!六點二十五分啦!」
老師開始沒什麼耐心了!天漸漸暗了,晚霞的紅光映照進了教室,老師的臉,大大的眼睛,輪廓分明的五官,我瞄她一下,再也不敢看她!
天暗了下來,老師打開了燈泡的電燈,米黃色的燈光應該會是溫暖的,不知為什麼,我從腳底板一直冷顫起來,愈來愈沒辦法專心,老師似乎忘記我是生病的小孩,像平常對其他小朋友的嚴格,她用籐條狠狠的抽打課桌!
「專心!我現在開始考你,不會我就打你!」
老師撥了時鐘的指針:「幾點?幾分?」
「八……」
「還在八,這是九點!手伸出來!」
「咻!」打在我手心,痛得我兩手交互搓揉著,痛都還來不及消褪,老師又撥動鐘面的指針:「說!幾點?幾分?」
我腦子一片空白,只好從頭默數,遲疑了許久,才心虛的回答:「七點!」
「七點?看清楚!」
「八點!」
「八點?時針是短的那支!」
「一、二、三,三點!」
「幾分?」
「七────七────!」
「手伸出來!」
又是咻一下!我痛得也管不得老師在講什麼,眼淚再也忍不住的湧了出來!
老師似乎沒要歇手,只是大聲斥責:「學不會,還敢哭!」
我淚眼模糊的看著老師重撥的鐘面!
「幾點?幾分?」
我眼淚不爭氣的湧了出來,搓一搓手,伸了出來,哽咽的說:「我不會──我不會──」
老師氣得把籐條重重的摔在地上,因為力氣太大,籐條彈起來打到講台,我嚇得不敢大力呼吸,低著頭偷偷看老師!
老師氣得跺著腳:「不會!不會!我教了你四個小時,你知不知道?你連時鐘都不會看,以後你怎麼辦?」
老師邊說邊向後退,一不小心撞到椅子,就跌坐在椅子上,竟然哭了起來!
我剛開始被嚇到了,不敢出聲,看到老師趴在課桌上哭,我也忍不住發痛的手,還有一肚子的委屈,開始嚎啕大哭,把緊繃了幾個小時的壓力,用力的哭了出來,邊哭邊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也不知哭了多久,沉靜的教室,突然聽見了另一個哭泣,阻塞鼻管的抽泣聲,我和老師同時停住了哭泣,往聲音傳來的門口看去──
只見我爸爸站在門口,不好意思的拿著手帕拭淚、擤鼻涕,老師有些不好意思,馬上展現和藹可親的笑容,走到教室門口迎接爸爸,老師邊走還一邊擦拭自己的眼淚。
爸爸向老師一再鞠九十度的躬,「老師!謝謝妳為蘇偉的付出!」說著說著,眼淚又湧了出來!
我心突然輕鬆起來!我知道我得救了!
爸爸和老師在說話,我也沒什麼興趣,眼睛盯著時鐘的板面,看著長、短的兩個指針:「幾點幾分?說!」
「幾點幾分?」
「幾點?」
我自問自答,但頭腦卻完全沒有回應!
在生命的旅程裡,我常看著時鐘發呆!我真不懂,是誰沒事發明了時鐘,讓這世界如此緊張呢?
(本文選自《看見自己的天才》一書。感謝寶瓶文化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