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個痛苦瞬間
文／李克翰
我努力忘記自己是個病人。
想像不到的各種狀況卻突擊著我，一再提醒我就是個病人。一直以為脊椎不過是根骨頭，斷了就上個石膏裹起來，打打鋼釘就會活蹦亂跳如昔。可惜，脊椎受傷不是斷手斷腳，我的身體變成了活化石，怎麼推拍敲搥都不會有反應。人和生活同時作了廢。
有時候想想，忍不住羨慕起腦傷病患。我們這種脊椎傷害的病，學名叫做SCI，腦傷學名叫TBI，人家都說TBI的人很可憐，智力退化變白癡。在我看來卻不，TBI的人幸福得很呢。不是因為他們身體還可以動，而是腦袋混沌的他們，對自己的現狀一無所知，累的僅僅是照顧他們的親友。哪像我們SCI，意識清明卻全身僵硬，自己痛苦不堪就算了，還拖累親人要看護一生一世。
我的痛苦，無所不在，充斥在生活裡的每分每秒。
不定時出現的張力反應，最令我手足無措。平常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的身體，張力一來，小則抖腳，大則全身顫動，意志再清明也控制不住。常常睡到半夜，全身上下就莫名其妙發起抖來，力道之大有時連床舖都晃動得厲害。不知情的人看到我的模樣，可能會以為正在地震。有一次最尷尬了，上課上到一半，腳就抖了起來，越抖越大力，抖到輪椅也被震動得喀喀作響。惹得老師直問那是什麼聲音，這麼窘的事我當然死也不認帳，一邊裝作若無其事，一邊叫印尼看護趕快壓住發抖的腳，制止它繼續抖動。
身體的異常反應還不止這一樁。由於我的脊椎傷在頸椎處，造成體溫調節能力比一般人來得差。天氣太熱，身體就會自動發燒。除非馬上進入冰冷的環境，開冷氣、開電扇、躺冰枕，才能降回原來的體溫水準。天氣太冷，身體又會不自覺地一直發抖，一抖可能就是三十分鐘一個小時的，抖到牙齒直打冷顫也是常有的事。這種忽冷忽熱的狀態很困擾我，還好學校夠體恤，為了我的體溫失調，夏天的課都排在冷氣教室。這也算造福同學吧。
生病以來，我為很多事感到痛苦。其中，不能洗澡幾乎令我發瘋。愛漂亮的我，對身體的清潔特別挑剔。以前一天要洗三、四次澡，早上起床一定要洗一次，否則一整天都會醒不過來。中午或下午出門前再洗一次，回家後一次，晚上睡覺前再一次。一天不洗澡，我就會坐立難安。沒想到，車禍發生後，我有整整四個月沒辦法洗澡，只能擦澡。這怎麼洗得乾淨呢？醫院又是細菌匯集之地，那段時間我真覺得自己全身汙垢，不舒服到極點。知子莫若母，我媽見我如此，便去跟醫生商量，試著到浴室幫我洗上一次澡。
第一次洗澡時，我其實很緊張。媽和印尼看護抱我到便盆椅上坐，交代我洗澡時如果頭暈要馬上講，她們會立刻抱我回床。結果什麼事都沒發生，這場澡洗得真痛快。我只覺得身上每個毛細孔統統張開了，貪婪呼吸著久違的乾淨。現在我每天都會洗一次澡，就算感冒三十九度發燒頭昏沒力氣，也堅持要洗澡。沒辦法，誰教我不洗就睡不著。如果不是因為得請印尼看護幫忙洗，不好意思麻煩她，我真希望可以多洗幾次。
不能動以後，上廁所成了大問題。說得粗俗一點，我常覺得，大便和小便，是自己最不像人的時候。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在那一刻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像回到襁褓時期的小嬰兒，只能任憑看護處置。小便的處理還算簡單，在家包尿布、出外綁尿袋。大便可就工程浩大，我得先側躺，接著看護幫我按摩腹部大腸位置十分鐘，加強蠕動才會比較容易排出，然後拿出甘油球，就是那種便祕時常用的灌腸劑，將它置入肛門。等甘油注入後約三十秒至一分鐘，排泄物就會自動流出來。比較難堪的是，萬一水分不夠大不出來，還得請看護用手去挖。請原諒我用詞沒辦法太文雅，我自己都覺得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比處理大小便時，還要來得像動物而不是人。
失去自主能力，真的教人無力。我是一個相當怕醜的人，只要在人前，都希望表現出自己最帥最好的一面。住在振興醫院復健時，覺得穿病服很醜，我抵死也不願穿上，認識我的人都知道，那段日子我總是一身便服，愉快地坐著輪椅在醫院來來去去。也因此，剛開始每逢要坐車外出時，我就會格外抗拒。因為動彈不得的我，坐車都得靠人抱上抱下。我個頭這麼大，又是在大馬路上被抱著，不用說路過的人誰都會好奇地瞧上一眼，被這種目光掃到，我總是一陣心痛。
別人的好奇張望，我無法阻擋；就連無理的侮辱，我也無力反擊。逛石牌夜市的時候，因為印尼看護剛來台不久，還弄不清方向。一輛摩托車突然從巷口衝出來，擦撞到了我的輪椅。可是他第一句話不是「對不起」，而是「死殘障！你都殘障了，還跑來這裡逛街幹什麼？」從來沒被如此羞辱過，我當場愣住，旁邊小吃攤老闆立刻仗義執言：「啊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他也不理，轉頭騎了就走。還有那種成群結隊飆車的小流氓，碰到紅綠燈停下來時，正好看護推我過馬路。他們就對我大喊：「喂，你ㄍˋㄚ車喔。」
像這些人這些事這些話，生病以來我碰到不少。幸好我夠強壯夠勇敢，不會被人家的三言兩語就輕易擊倒。還是繼續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否則躲在家裡一輩子不出門，逃避的只是一時難堪，損失的卻是永遠的自由。
痛苦，從來不會自己消失，我只好把吃苦當吃補。每一個痛苦的瞬間，都是為了更強壯的未來。
（本文選自《醒來後的淚光：李克翰‧曹燕婷的反方向人生》一書。感謝大田出版社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