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受虐家庭的復原歷程
文/張秋蘭
從社會工作的領域走進心理治療,在我工作的生涯中,看過許多人從磨難中尋找生命出口的動人故事。這些故事讓我相信:助人工作中的每一個舉動,就好像是在一方土地上埋下一顆種子,等待著發芽、結果的一天。
一、治療源起
在天主教善牧基金會擔任兼任諮商師一年多來,莉莉一家是我在機構接觸最早、工作最久的家庭。儘管語言不同、文化不同,但我在莉莉身上所看見的美好生命力,早已超越了種族的分際…
莉莉是一個受丈夫毆打的外籍婦女,因不堪痛苦而尋求社福機構的協助。目前莉莉獨立撫養一對子女。平時孩子們在機構的安置下,過著正常就學的日子;莉莉則是一面努力工作賺錢,另一方面積極處理自己和先生的婚姻關係。每逢假日才是一家三口的快樂親子日
其實在這個三口之家,我最早的服務對象是莉莉的大女兒筱華。筱華因和小朋友間相處情況不佳,無法遵守團體規範,有偷竊及說謊行為,常與人動手打架而被轉介給我。初見筱華,她只是個就讀小學中年級的孩子,但已是經歷過數位諮商師的老個案了,對於什麼是「心理治療」、「遊戲治療」,比一般的小朋友知道更多,同時亦更清楚如何和諮商師玩「遊戲」!因為一些我不清楚的原因,筱華的治療曾經中斷幾次,換過不同的諮商師。我不清楚治療中斷的原因,根據諮商師所做評估報告的說法,認為筱華是個「沉迷於想像的世界中,過於脫離現實的生活」的孩子。
我則是在與筱華初期至中期的工作中,清楚看見筱華強烈的抗拒,努力的不讓所有人碰觸他的內心世界!在我們的遊戲中,筱華不只一次的透露出生活中覺得委屈的部分;透過遊戲的媒材,呈現出筱華缺乏和人相處的方法、人我的界限不明,不信任大人以及渴望被愛的感覺。他無法我交談或溝通,往往進入在遊戲室後一聲不吭的要我跟著一起玩「遊戲」。筱華總是玩一些安全的、有清楚架構及規則、不顯露自己內在情感的遊戲,對於需要創造性的、沒有固定玩法的東西,她是從來不碰的。他不談自己的心事、不喜歡說跟自己有關的事情,也不願意跟我討論我們之間的治療關係;我發現除了玩結構性的遊戲之外,我可以切入的點實在太少;半年多的時間,我除了持續跟筱華建立關係外,可以突破筱華抗拒防線的機會幾近於零,我們的治療幾乎看不見進展。
於是我找來了莉莉,希望可以藉由親職教育的實施,增加我可以工作介入的點。第一次見到莉莉,我看見的是一個堅強隱忍但充滿痛苦的女人,一個渾身是傷而無法發揮親職功能的媽媽,生命中似乎有太多的創痛讓她必須和人保持距離以求生存:彬彬有禮、討好及小心翼翼則是她的正字標記。這個媽媽是連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走出層層迷霧啊!那麼我們又怎麼要求她該如何扮演個稱職的母親,引導孩子走出封閉的內在世界?於是我邀請莉莉接受機構提供的個別諮商服務,讓她了解唯有自己的心靈獲得安慰與修復,才能有足夠的心力來照顧孩子。
當莉莉接受了我的提議,我的難題出現了:筱華是我的服務對象,我若同時跟莉莉進行個別諮商,是將我們的治療關係複雜化了-我是否將治療關係複雜化,形成一個可避免的三角關係?筱華會不會和莉莉爭奪治療師的愛?三個人之間是否會產生一些可避免的動力影響?筱華和莉莉會不會希望透過諮商師表達自己的需要,卻學不會自己做直接的溝通?諮商師會不會成為彼此間窺探他人心事的工具?種種的顧慮,讓我擔心對於母女的治療效果都會大打折扣!
經過和機構的商議,也分別和筱華及莉莉說明可能發生的狀況,我們決定一起冒一個險,讓母子同時成為同一個諮商師的服務對象!雖然這和一般的治療原則很不一樣,但我們嘗試在其中找尋一條出路。我們在彼此間建立一個遊戲規則:不去問諮商師別人談了什麼心事,如果想要知道,要自己跟當事人溝通;當事人可以決定要不要跟諮商師以外的人說。在這裡讓我願意冒險的原因是:筱華是自我中心的,跟自己無關的事他不會過問;而跟自己有關的事情,他更需要學習面對及直接溝通。對於莉莉,則是看見她為自己的生活負責、守承諾及努力想解決自己問題的心。於是我們在筱華進行了六次遊療後,開始進行媽媽的個別諮商,談媽媽自己的創痛及失落經驗。
在與莉莉的個別治療中,我們一起回顧了莉莉的生命故事,看見了幼年時期到婚姻生活中不斷重複的創傷經驗;看見了是什麼阻擋了莉莉靠近筱華、無法給筱華愛的原因;看見了讓莉莉在兒子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同時將女兒作為自己的替代配偶;我們也看見了莉莉的幼年經驗在她身上生根結果,造就了她獨立堅強、不可以軟弱的性格,同時也影響了她要求孩子的方式及標準,我們看見了,並且積極的尋求改變。但是這樣的改變對於莉莉來說是困難的:莉莉不太能清楚分辨不同的中文字為何給小孩的影響是那樣的不同?莉莉更無法相信在遊戲室中的筱華與在家中的那個女兒竟是那樣不同的樣子。莉莉亦不明白我說的方法該如何運用在實際生活中去管教孩子。對筱華來說也有困難:她很難將心中新長出來的力量在生活中亦如是展現,筱華的進步只限於在遊戲室中,與媽媽生活時就又變回老樣子。於是我們進一步安排了親子遊戲治療,希望一家三口一起進來,學習大家都能接受的互動方式。
在這個時期筱華和莉莉的個別諮商都仍持續進行中,所有的治療時間都安排在同一天,個別及家族治療間的干擾產生了:剛開始筱華會將前一節的個別諮商延續到親子的時間,使得有些情緒讓其他家庭成員摸不著透腦。因此我要求筱華前一節結束時,必須離開遊戲室休息十分鐘,讓自己有結束的感覺再回來開始不同的時段。至於莉莉的部分,則較能即時的討論教養孩子的方式,自己行為的原由以及可以如何說、如何做。在親子遊戲的時間中,我們清楚的看見莉莉對筱華的忽視及嚴厲,媽媽對待筱華和小明的方式是不同的-小明是被媽媽寵愛,且會運用此種權力關係跟姊姊挑釁的;筱華則常常是被指責、處罰的對象,此種模式在安置機構中亦如是上演。同時也看見莉莉如同要求自己般急切的要求著孩子,特別是對筱華。
於是我們在親子的時間中,經歷了一段不同的生活方式,但也發現一向看起來沒狀況的小明,在莉莉和筱華的關係改變後,小明呈現非常不適應的情形,對媽媽的黏著及討好明顯的增加,對筱華的挑釁更多,且會不時製造陷害姊姊的機會。當小明發現諮商師未如預期的同情他時,小明以哭鬧的方式,干擾整個親子遊戲的時間,同時更積極的爭取諮商師的注意。因為時間及場地安排的問題,現在小明也成為我個別服務的對象!一家三口同時在我這裡接受個別及親子遊戲治療。
二、親子關係的改變
我跟莉莉一家一起走過一年多的日子,看著家庭成員一步一步的走來,心中有無限的感動。回顧這一年多來的工作,我看見筱華開始會享受遊戲的快樂、信任諮商師,重視與人的關係,並且學習談心事。莉莉則開始以新的眼光看待筱華,家庭關係呈現新的面貌。從家庭系統及精神分析學派來看莉莉一家的轉變,是我比較熟悉的方式。
關於莉莉的故事
- 莉莉的原生家庭-莉莉在原生家庭中,父母早逝,長姊如母、長兄如父;姊姊一如母親般的威嚴,讓莉莉從不記得溫暖的感覺。對父親的依戀,讓莉莉雖遭受哥哥的侵害但卻仍替哥哥說好話。
- 莉莉的婚姻關係-莉莉的夫家,重演莉莉幼年的受暴經驗,奇妙的吸引,將莉莉牢牢吸附在受暴的模式中無法逃脫。
- 莉莉對母親角色的認同-幼年的受暴經驗未獲得妥適的處理,莉莉的母親未能及時保護個案,反將責任全數歸咎在莉莉身上;姊姊身代母職時,亦對莉莉的經歷疾言厲色的批判。種種的記憶,均未協助莉莉學習如何做一個好媽媽。
關於筱華的故事
- 目睹父母婚暴時,為保護自己不受虐所出現之言行,成為母女心結的癥結點。
- 打人、逗弄他人的伎倆和父親如出一轍,是筱華從小學會的生存法則;長大後繼續使用,雖讓自己在人際關係上更為受挫,但不斷的印證「自己是不被人所喜愛的」之神秘咒語。
- 在父母關係、親子關係中,筱華都扮演代罪的第三者。生活中的壓力,以「麻煩製造者」的形象上演,以卸除其他人的焦慮感,促使筱華成為莉莉宣洩壓力的出口。
- 分離經驗未被完整的處理,幼年與父親的分離、前往收容機構居住時與莉莉的分離、和一任又一任的諮商師的分離,以及來來去去的社工員的分離,在在讓筱華重複驗證自己是不好的、不祥的、倒楣的、不討人喜歡的人物。
關於小明的故事
- 向莉莉的角色認同,小明在親子關係及手足關係中,均扮演著「受虐者」的角色,這份相似深深牽引著母子的關係。
- 親子間的三角關係失去原有的平衡,讓小明不知所措,退化至嬰兒期的行為語言,企圖再次吸引莉莉的注意。
- 忌妒姊姊擁有較多對父親的回憶,小明希望在生活的各方面扳回劣勢,處處跟筱華競爭,對於輸贏非常重視。
- 姊姊扮演的是母親的「壞丈夫」,小明則在心靈上扮演著母親的「好丈夫」,安慰著媽媽受創的心靈。
三、親子關係
- 莉莉的成長經驗中未曾擁有良好的客體關係經驗,使莉莉亦不清楚該如何扮演一個好的客體。
- 生活上的壓力、先生的肢體及精神虐待以及傳統婆婆角色的不友善對待,內在的焦慮及需求全數寄託在孩子的成就之上,形成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一大阻力。
- 孩子成為媽媽的替代配偶,成長的過程被急速的壓縮,提早面對成人世界的壓力,誘發孩子不適應的行為。
- 莉莉與小明(好丈夫)的結盟,使得筱華成為家中的麻煩人物。當莉莉重新以孩子的眼光看見筱華時,也打破了系統中原有的平衡,使得原本「優秀」的小明失衡,顯得混亂、害怕且不知所措(擔心不再擁有母親)。
四、我的工作省思
莉莉一家接受治療的情形絕不是一個心理治療的常態。在我們成為一個諮商師前,都曾經學過諮商倫理的議題,了解案家同時接受一位諮商師的服務時可能帶來的種種困擾。在莉莉家之所以能夠這樣實施,乃基於原本每個人身上即已存有眾多的秘密,家庭成員早已習慣不對彼此說些什麼;除了固守在自己的心靈角落療傷,成員間早已遺忘、甚或從未學習彼此撫慰的方式。雖然「溝通」會是我們未來工作的一大重點,但在開始時卻成為避免工作干擾的一大助力。
在治療的時間中,不管是對筱華、莉莉或是小明,我都曾深刻的感受到治療停滯的現象,支持我繼續走下去的,除了不斷的接受專業督導外,就是我對人性的堅持了。靠著案家與諮商師間彼此的信任,我們度過了僵化的瓶頸-莉莉覺得治療對筱華無效:筱華的學業成就依舊低落、注意力不集中、愛玩、不積極的態度;筱華放棄自己:在無力面對他人的拒絕之後,她將自己更隱密的藏在黑洞之中,不願接觸世界;小明的退化:在三角關係的轉變中,以哭鬧不休的方式希望重回平衡狀態,讓自己獲取所需媽媽全部的愛以及三人關係的分崩離析。
歷經分離議題的處理,壓力的紓解及信任關係的持續建構,走過一段漫長的蟄伏期,我們看見筱華突然的進步了:經常見到孩子氣的愉悅笑容掛在筱華稚嫩的臉龐,慢慢地告訴別人自己是快樂的;你會看見她的害羞、恐懼、不安、憤怒和對人思念,她會體貼別人、照顧別人,而不再像初見面時的面無表情。他開始用說的而不是用打的表達自己的意思,雖然有時無法主動說明,或者以合理化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行為;生活中也較能參與團體的生活,注意力比較集中,可以延宕需求滿足。放鬆後的她,開始像個孩子了;更重要的是筱華願意在第一個療程結束後,主動要求談自己的心事,希望開始另一個治療旅程-雖然筱華的目的是捨不得離開諮商師。
莉莉也在快速的茁壯中:他可以非常敏銳的覺察自己的說話方式,覺察自己的過去經驗是如何在影響著現在,也更願意直接跟孩子表達自己的感覺,跟孩子更靠近。雖莉莉仍有許多的芥蒂梗在心中,但莉莉越來越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覺察自己的語言、行為對孩子可能的影響。當然莉莉、筱華和小明的過程還在繼續進行中,但我已經看見她們快樂生活的遠景。
在這個家庭中,我們不尋常的讓所有成員均在同一個諮商師的服務下,同時進行個別及親子治療,是不是會有後遺症或不當的干擾,目前尚未發現。但我們確實已經看見成員的進步。我看見筱華和莉莉成長的內在資源是:
- 莉莉願意積極尋求協助與改變
- 莉莉在不同種族的文化中願意開放自己
- 莉莉的全力配合及高度的彈性與覺察力
- 莉莉願意探索自己,是筱華的重要示範
- 筱華在安置機構與生活中所受的委屈,在親子遊戲治療中獲得重演與紓解
- 全家都願意配合且信任機構的安排
跟莉莉一家的工作佔去了我在機構的大部分時間,值不值得?妥不妥當?我不敢認定,但看見筱華一次比一次多的笑容、越來越孩子氣的搗蛋玩笑,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所撒下的種子,會長成一棵健康的大樹來。
受邀寫這篇文章,心中思量許久,對自己能夠呈現出來的部分,始終拿不定主意。最後,為尊重我所服務過的當事人,本篇中所陳述的個案背景,是融合多個個案的結果,並非特指某個家庭,特此聲明。若有認定文中家庭為某個您所認識的人,必將造成誤解。
(作者為天主教善牧基金會心理諮商師,本文選自《小小羊兒的吶喊——目睹家庭暴力兒童實務工作經驗談》一書。感謝天主教善牧基金會慨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