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谷底看見陽光》推薦序

文/王浩威

  年復一年的臨床工作,總以為自己擁有的許多專業知識,在面對病人時,早已是綽綽有餘,頂多注意一下新的藥物發展就好了。可是,隨著心理治療工作的展開,與個案還有個案的家人相處的時間更長,接觸的層面更多,才發覺自己不知道的其實更多。

  吳美慧寫下自己的生病經歷,其實就是典型的例子。因為她的書,我才開始思考:原來身為治療者的我,可能因為某一句話,就改變了(包括惡化了)個案的處境。同樣的,也因為她的書,我才發覺,原來個案的病情好轉,不只是藥物或病程的結果,而是某一些不經意的領悟或建議。然而,更多的時候,吳美慧的這本書,讓我想起一些個案的眼神。似乎,透過她的書寫,我才看清楚這些眼神是為何才乘載著如此沉重的心情。

  L君就是一個例子。強力的冷氣終究擋不住這個夏天的燠熱。坐在會談室裡,貼著牆壁,背脊肌膚的汗流還可以感覺烈暑的威力。我不安地坐著,身體雖然是有效地放鬆,四肢完全不著力,幾乎可以感覺到地心的吸引,但是,大腦皮質裡的焦慮訊號卻是這些熟練的身心技巧沒法紓解。是因為這熱浪,還是眼前的L君呢?

  第一次見到L君還是二月的春天,學校的輔導老師緊急聯絡的。正面臨聯考的L君,前一天還好好的幫同學慶生,一群大男生結束了例行的夜讀,深夜裡還在黑暗的操場嬉鬧到十點多才回家。這一天晚上留在教室內自修時,淒厲的慘叫聲忽然響起,形形色色的鬼魅內容,穿過漆黑的校園,夜空中四處竄流著許多若有似無的片段暗示。

  這是一個明星級的男校,大學入學推甄的結果已經揭曉,而學力測驗考試才要來臨,大部分的同學放棄了前者,正努力衝刺。許多人下課逕行前往補習班,留下來自修的同學也不算少數,也就目睹了這一切無法理解的詭變,全嚇壞了。

  L君立刻被送到附近的某大醫院急診,做了緊急的診斷和處理,留置到第二天才回家。焦急的輔導老師徵求了更焦急的父母同意後,安排了當天傍晚的門診面談。

  經過了藥物注射下的一夜安眠,前一天怪異的行為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亢奮的情緒與飛躍的想法。我想這是典型的躁症症狀。後來,經由父母的補充,知道L君在十二月底就開始變得開朗,主動關心同學的生日,也不尋常地為聖誕節大肆採購。父母的眼中以為是要畢業了,L君和同學的感情因為三年的累積而越是不捨,才有這些與過去內斂性格不同的表現,自然是不以為意,甚至還為L君三年的學校生活能有這許多好友而感到高興。

  那天晚上,在結束初診的會談以後,我安慰父母說,也許很快就會好的。

  我的安慰並非無中生有。十九世紀的法國醫學,曾經提過一個觀念「Bouf幨oche D幨ochlirilum」,「一陣『狂』風」的意思。那時的精神醫學才正起步,人類才剛剛發現瘋狂似乎是可以理解的:雖然仍然感覺有點玄奧,但至少已經不再以為是不可探究的神鬼意識了。於是科學家開始敢去凝視,也開始有興趣凝視這一切發生的不尋常表現,從而辨識出許多差異,而開始在以往都籠統稱為瘋狂的這一切,逐漸歸納成不同的現象。所謂的「一陣狂風」,只是其中一個被辨識出來的病理現象,指的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瘋狂。

  這樣的觀念雖然逐漸捨棄不用,但是,陸陸續續還是有精神醫學家做相關的研究。大部分的報告顯示:後來的追蹤顯示大多數的個案是屬於躁鬱症,或更現代的說法,是雙極型情感性疾患。所以,所謂「一陣狂風」的情形,其實只是躁鬱症的急性躁期。同時,另外的追蹤研究結果也顯示,這種來得快的躁症,在所有躁鬱症中是屬於預後好,也是容易恢復的一種。這也就是為何我敢安慰他的父母也許可以樂觀的緣故。

  不幸,這一年的春天特別長。雖然一度因為SARS惹得人心惶惶,大部分的時候,台北街頭開始變得很歐洲,人們流行在露天的街頭喝咖啡和聊天,彷彿這樣舒服的溫度和不太潮濕的空氣將要永遠地繼續下去。

  春天特別的長,L君的病情也起伏的特別頻繁,忽躁忽鬱,根本不似原先預測的樂觀,甚至可以說是躁鬱症中最難纏的迅速循環型。我當初的安慰,反而成為虛幻存在的胡蘿蔔,不斷製造失望的虛假希望。更尷尬的是,我的角色也開始混淆了。

  原本,我應該是從事心理治療的醫師,是準備在他逐漸康復時,試著和他建立信任關係,解決他可能的恐懼,追回失去的信心。可是,面對他措手不及的情緒循環,前一週還是拉拔不起憂鬱,這一週又脫胎換骨亢奮地表示自己一切都好了,聯考準備有把握了,要開始熬夜衝刺了。在這樣的情況下,藥物的種類和計量當然要立刻調整。可是,一位自認為痊癒的患者,怎可能接受新的藥物,甚至是更多的藥物呢?於是,我不再是原本的心理治療角色,而是半哄半騙、說明中又帶著幾分暗示性的憂慮(也是一種威脅)的開藥醫師。

  好不容易,這樣的起伏逐漸穩定了。只是,台北漫長的春天早已結束,一夕之間,近乎熱帶的酷熱將白天街頭人們的悠閒全驅散無蹤了。聯考結束,放榜的消息也傳來。L君的病情雖然穩定了,也參加了聯考,只是別人在衝刺預習的時間全因為躁鬱的循環情緒給耽擱,完全沒準備的情況之下,成績自然是相當不理想。

  L君考上台北郊區剛從專科學校升為技術學院的科系,這比起他當初非台清交電子科系不讀的志願是差多了。可是,父母擔心再一次重考的壓力會教他又病情復發,他自己雖然不表示意思,但是,向來倔強的個性居然也同意屈就這所學校,自然可以猜出他自己內心深處也有同樣的不安全感。什麼時候,自己又要變成不是自己呢?

  失去自我是人們內心深處最恐懼的狀態之一,和死亡恐懼是同一等級的。只是,就像我們年輕的時候幾乎是不擔心死亡,甚至不曾想過,我們也就沒有失去自我的念頭,甚至連這種感覺都無法想像。然而,一個人如果有了自己可能失去自我的擔心,果真有過這樣的經驗或是經歷過近乎發生的情形,自然地,這種恐懼將會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使他口中是不承認的。

  L君他就是屬於不承認的那一種。

  我坐在面談室裡,面對他,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不是擔心病情又有怎樣的發展;我只是逐漸感覺到他看著我的眼神裡,慢慢醞釀著一股說不出的怨懟。

  我可以想像他心情的矛盾。他的理性知道是沒有理由也不應該對我生氣的,可是,這三、四個月來都是我在出面「逼」他要吃藥,要固定睡眠,要什麼什麼的,甚至連父母照顧他時的所有堅持,也都是我建議和要求的。也許他在理性層面,知道我所扮演的角色全然是為他好。只是,在他內心深處的怨恨實在是太多也太強烈了,自然會找一個對象做為壓抑不住的所有火山岩漿出口,也就是心理機轉所講的「scapegoating」,找替罪羔羊。

  長久以來,面對精神病患時,我們精神科醫師一直關心著:如何將這些症狀控制住,甚至是痊癒。大部分的醫生也許以藥物或其他生理治療為主,較體貼的醫師也許會在藥物之外,還考慮環境、生活型態和心理層面可能的介入方式。然而,不管是否只以藥物治療,大部分的醫護人員可能只考慮到當下的病情,而忽略了病情穩定以後,原來的心智雖然逐漸恢復了,可是,經歷了這一切狂風暴雨一般的旅程以後,內心深處嚴重受傷的感覺卻是只有復原的自己才知道。大部分的躁鬱患者要面對這樣的煎熬,少部分退化較輕而症狀況控制不錯的精神分裂病患者也是如此。

  L君雖然因為擔心考試壓力可能增加復發危險性而選擇了不重考,只是他真的甘心嗎?L君的故事我可以無限的寫下去。還有M君、A女士、C小姐、D學生,無數的心痛故事。

  然而,因為吳美慧的書,她寫出了醫護人員看不到的疾病另一面,忽然我開始看懂這些故事。原來,躁鬱病不只是一種疾病,不只是大腦神經化學物質的問題,而是個人生命的奧迪賽,在放逐和追求之中無限掙扎的過程。因為吳美慧的書,我更相信:病人是醫生最好的導師。

(本文選自《我在谷底看見陽光》一書,作者為精神科醫師、暢銷作家。感謝早安財經文化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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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谷底看見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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